二、景德镇人说,陶瓷是人与火的艺术。一千多年前,瓷城窑工们摸索和选用松柴烧窑的漫长过程,今人无从知晓。但是,从龙窑到葫芦窑再到镇窑的演变轨迹中,可以看出窑工们总是在不断探求人与火的完美结合中,烧制出了一代代的精美陶瓷。的确,这人与火的艺术,赋予了景德镇陶瓷独有的艺术之光。 景德镇还有人说,陶瓷是人与金木水火土的艺术,土与水的结合,使坯泥具有刚柔性和可塑性,展示出多姿性感和品质,金属氧化物与泥水的结合,使釉料色采绚丽,在窑火的作用下,釉面犹如“绿如春水,红似朝霞。”又有“润如堆脂白如玉”的容颜。一件上乘之作,通过器型、刻画、着色来表现视觉艺术美,诚然重要。更重要的还是人与金木水火土环环相扣的结合,这就需要在制瓷过程中一道道工匠通力来完成。所以,一件好的这种结合的精品,总是体现了一半天成,一半人意,总是体现了一半人的造化,一半火的造化,景德镇历代窑工们总是在“天人合一”的追求中,烧出了各有特色的陶瓷珍品。 我常常想,普洛米修士把火洒向人间,从此,人类文明史的每一页都离不开火的光与热。火,点燃了人类智慧之光。火,照亮了人类认知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的途径。火,推动了人类的日新月异的科学进步。火,创造了许多精湛的艺术制品。在我国,古代先人留下的彩陶,青铜器、金银器、铁器等等,至今仍闪烁着赞叹的艺术光辉。景德镇陶瓷正是这火的艺术中的一颗明亮的火光,由于窑火在制瓷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,古代景德镇把瓷业又叫作窑业。解放后,全镇还保留了一百四十来座烧松柴的镇窑。后来烧煤的倒焰园窑多了起来,烧重油,烧电的隧道窑又出现了,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,只留下建国瓷厂的柴窑。窑火从烧松柴到烧煤,又到烧油烧电和烧气。窑内温度都能达到成瓷的1320℃。就窑内气氛,都可以烧还原焰和氧化焰。看上去各种燃料烧窑似乎没有多大区别,但在景德镇的瓷工眼里,他们一眼就能区分柴窑还是煤窑,气窑还是油窑的瓷器来。如今,我也能看出一点点道道。 当气窑进入千家万户的个体作坊,五光十色的气窑瓷占满整个瓷城市场,它以价廉物美受到越来越多的百姓喜爱的今天,总有一些陶瓷爱好者,跑到瓷城市场去寻觅建国瓷厂柴窑瓷。以建国瓷厂三阳开泰颜色釉花瓶为例,表面看,气窑烧的还比当年柴窑烧的光亮耀眼,而价格,一件50件的柴窑花瓶是气窑的十倍以上。于是,常常引发出柴窑与气窑谁优谁劣的争论。争论的双方还列举了许多理由。我正是在这争论中听到一位老人这样说:“瓷是金木水火土变的,气窑缺木,成不了好瓷。”这说法正好与陶瓷是人与金木水火土的艺术相吻合。那么“缺木”之火的气窑真的烧不出好瓷器?五行学说,古已有之,但用在陶瓷上是否科学,我不敢断言,当然,争论还会继续下去。 就是这气窑与柴窑的窑火之争,给了我对建国瓷厂柴窑瓷研究的极大兴趣,什么是火的艺术,可不可以说,就是火的“点石成金术”。可不可以说,景德镇传统柴窑之火,点石成金,烧制出了历代陶瓷文化的“舍利子”。而这,正是我要表达我对景德镇瓷文化与宗教文化的相互交流特点。在国外,许多伊斯兰教清真寺殿堂,供奉着景德镇精美的青花瓷。在国内,许多佛教寺庙、道观,供佛祖的香炉和烛台大都是景德镇的青花瓷,许多佛塔佛寺的金顶,也都是景德镇黄釉或红釉重器。从古到今,景德镇陶瓷在中国受到了儒、佛、道三教的喜爱。同样也受到外国各教派的一致崇尚。那么什么是景德镇的陶瓷文化?让我们看看中国陶瓷史的发展,宋代名窑林立,各窑口吞云吐雾,群芳争艳,“汝、官、哥、钧,定五大名窑之外,还有龙泉窑、湖田窑、吉州窑、建窑、耀州窑、繁昌窑,宋代可以说是中国陶瓷业百花齐放的高峰期。各有特色的窑口,相互比美,相映生辉,相得益彰。以湖田窑为代表的青白瓷逐渐压倒群芳之后,景德镇才成为中国的制瓷中心。到了元、明、清,景德镇瓷又一直领先,为国门的开放,为商业的往来,为文化的交流,起着其他窑口不可比的重要作用。宋以后,景德镇陶瓷上至皇宫贵族,下至平民百姓,远至亚非欧,国人和洋人都喜爱它,我多年一直在这里寻思,是什么原因,让景德镇窑独占鳌头,而迫使许多今人赞叹不绝的窑口之火熄灭,景德镇柴窑之火所承载的陶瓷文化生命力的内核到底是什么?至今,我仍然困惑。那么,当今景德镇的陶瓷文化与礼陵瓷、石湾瓷、唐山瓷、淄博瓷、潮洲瓷的差异在哪里?我朦胧感觉到,建国瓷厂最后一座柴窑的消亡,也许是景德镇陶瓷史上的一件大事,也许是景德镇传统的神秘的火的艺术终结。从此,恐怕景德镇将失去传统工艺的特色,如果气窑油窑之火不再是难把握的关键工序,窑工也不再“众候火如候晴雨,望陶如望馀。”那么火神,也将失去往日的威严。 现在景德镇有识之士深刻认识到,建国瓷厂的这座老柴窑,它不是砖的堆积物,不是死的几何图形,它有生命,它有灵性,它承载了丰厚的传统陶瓷文化,它奏出了千年窑火的颂歌。
三、祖宗传下来的,建国瓷厂这座蛋形柴窑,解放后的半个世纪里,应该说,在景德镇的陶瓷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。因为这座柴窑的存在,才使得传统的制瓷技艺得到传承。制瓷工序有七十二道之多,要使进窑前的釉坯得到完美,本来就非易事。任何一道工序的失误,都可以前功尽弃。但进窑以后,是优是劣,是宝光四射的成瓷,还是烟黄过火的废品,在烧窑过程中是无法预知的。特别是被外国人称为人造宝石的窑变色釉瓷,更是火的变幻莫测。釉坯在烧窑过程中产生物理和化学的脱水变化,这种变化不仅对陶瓷的烧结,更为重要的是对成瓷的釉色和美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。窑工从窑里取出的不仅是烧熟了的成瓷,而是巧夺天工的艺术瓷。 这种柴窑的产生和定型,应该是世代瓷工们集体的辛劳和智慧的结晶。是一个不朽作品,它展现着千年瓷工波澜壮宽的历史长卷。我一九五八年学徒九江瓷厂,曾在这样的柴窑搬柴劳动过。冬天,抱捆稻草,还在开窑后仍有余热的窑内取暖睡觉。当抬头望着形似苍穹的拱型窑顶,用砖垒成的如此奇妙的结构,承受着高温和重压而不变形倒塌,简直是传说中鲁班的杰作。(后来,我看到南京无梁殿也是这种建筑构造)十八米高的烟囱建造技巧更是不可思议的艺术雕塑。从窑房到窑炉和烟囱的结构奇巧,从火位的分布到各种品种的配烧,把桩师付看火,装匣、交表师付们的绝活,在那时给了我对柴窑的粗浅认识和好奇。也为我日后喜爱柴窑瓷打下了感情的基础。 现在看来,许多热工专专家,陶瓷学者们,都对这种柴窑结构倾注了极大的兴趣。建国瓷厂曹荣海先生在《景德镇柴窑简介》中这样评价: “景德镇颜色釉自明,清至今日,能在中国陶瓷史占有显赫地位,这固然占有丰富的优质型瓷原料,便利的水路交通,大量的松木和杂木作燃料有关,更重要的是它在窑炉和烧成技术上有独到的改进和提高,创造了景德镇独有的蛋形柴窑。……我国早在三百多年前就能利用空隙隔热的方法砌窑,而且能就地取材利用当地耐火度较低的田土质砖和田土黄泥,不用卷篷架就能砌筑起这样能烧1320℃高温的窑炉,表现了景德镇筑炉和烧窑工人的聪明才智,是窑炉史上了不起的事情。” 潘文锦、潘兆鸿先生是专志于研究柴窑与颜色釉的专家,他们在《景德镇的颜釉》一书中,对柴窑的详细结构特点,火位的分布,火焰与气流的变化,对“一装二烧三熄火”和操作规范作了详尽叙述,使我受益匪浅。 曾记得一九八六年吧,这期间我常去镇上,当时建国瓷厂和古窑瓷厂的柴窑同烧三阳开泰花瓶,担任古窑瓷厂的厂长正是建国瓷厂的生产科长,古窑瓷厂的三阳开泰花瓶釉面的滋润总比不上建国瓷厂的。窑一样,松柴一样,配方一样,究其原因,他们说,窑与地理风水有关,非人力所及。我当时听得很玄。后来,从资料《周礼?考工记》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: “天有时,地有气,材有美,工有巧,合此四者,然后可以为良。材美工巧,然而不良,则不时,不得地气也。” 这段古人的话,给了我启迪,材美工巧,人力所为,不是最好的艺术品。材美工巧,又得天地之阴阳二气的造化,才是至善至美的艺术品。这不正是景德镇千年瓷工创造了柴窑,并世代所追求的“天人合一”的造化艺术吗?后来我从一位把桩师付那里得知,柴窑与气、油窑不同点有许多,最奇特的是春夏秋冬四季,地气、气压、气流、风向的变化,晴天、阴天、雨天、冷天、热天的变化,都对柴窑火性有影响,而气窑,电炉不考虑上面因素。真是这样吗?我现在相信。 我想,趁着现在,趁着建国瓷厂老窑工有的还健在的时候,记录这口传心记的资料,将是何等宝贵啊!对柴窑的认识是多方面的,涉及许多领域,它的形成历史原因,它的建造技巧,它的热工原理,它的操作由来,它的文化内核,还有更深的知识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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